如果可能,我想做一个兜里永远有糖的人

人民日报文艺 2019-03-27 00:41:24

第一块是陈皮糖。

与陈皮似是而非的酸酸咸咸,捏成小小的硬糖球。粗粝的表面滚过坑洼的牙床,似是而非的陈皮味便一路嬉笑着播撒开。终于疲劳了,被“嘎嘣嘎嘣”嚼碎,笑声变成了几小份,融化在舌底。

第二块是话梅糖。

这回味道很像了,但糖块不像陈皮糖那样硬朗,有些黏滞地随着舌尖在嘴里踽踽滑行。左边腮帮子里看看,又踱到右腮帮子拜访。不能走得太快,确实是酸,走快了怕是嘴里要发洪水。

在吃第三块之前,我制止了。奇怪了,我——不喜甜食者,饱受龋齿之苦的患者,对卡路里锱铢必较的糖分葛朗台,竟然心血来潮,将这些个廉价的硬糖吃了个津津有味?

或许是因为这糖的由来?它们是一群意外之喜:网购的包装里,附赠了一个牛皮纸小袋,里面竟是些带着童年气息的廉价硬糖,像是从上个世纪穿越来找我玩的老朋友。预想之外的馈赠,意外重逢的感慨与快乐驱使着我。不由得破了戒。

廉价而亲切的甜,让我想起与这味道最初邂逅的情景。童年时,浓烈的甜味是奢侈品。

我爷爷有个塑料罐,白罐,绿盖子,放在我够不到的架子上。他心情大好或者我身体有恙时,就会打开罐子,用扁扁的铝勺子从里面舀上一勺——白砂糖。加在粥里,是平淡无奇的吃法,最令人向往的是用来蘸着馒头吃。热腾腾的馒头蘸上沙沙的白砂糖,一口吃进嘴里,粗粝的白砂糖嵌进松软的馒头,没来得及融化便被嚼得嘎吱作响,甜味一点点弥散,是听觉和味觉的双重享受。

慢慢的,糖果出现了。先是出现在隔壁富足家孩子的衣兜里,再是出现在百货商店的柜台里,最后出现在楼下的小卖店里。比起那沙粒一样的白砂糖,那些不知道什么树上结下的糖果哟,那慷慨的甜度,那华美的包装,那多样的口味,吃一块,就像嘴巴里突然开始过大年了一样——这话倒也不假,一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群糖汇聚,敞开吃上一通。

大白兔奶糖,糯米纸里裹满了洁白丰腴,比鲜奶更甜美;大虾酥,硬的糖壳有着虾壳一样的纹理,咬开之后里面却是酥脆的花生香;还有水果糖,正方形的塑料糖纸,小小的糖躺在中央,卷起糖纸两头一捻,便把糖块服服帖帖包裹在中间。

剥开糖纸,半透明的糖块里裹着一点点有颜色的核,绿的是哈密瓜味,红的是草莓味,黄的是橘子味……

今天看来,那只是一块粗糙而浑浊的糖浆凝块,但在童年的我们看来,那就是晶莹剔透的水晶球,里面装着全世界的秘密。含在嘴里用舌头顶住,左边脸蛋鼓起一个小硬包,跑去炫耀似的给母亲看,母亲笑着用手在上面一戳,小硬包又“变”到了右边。这小小的戏法,让大人和孩子都一起咯咯地笑了起来。

而我最喜欢的,当数我老家一种名唤“不老林”的特产糖。牛轧糖做成直径两指的圆柱,裹上黑色糖浆再切成段,像是一个个小树墩子。乍一入口,试着咬一下,硬邦邦的;再咬一下,硬邦邦的;又咬一下,最外面化开了一点,再往里咬还是硬邦邦的。

心里痒痒的,牙根也痒痒的。这种撩人心弦的感觉在糖块终于软化时达到顶峰,反复尝试的牙齿终于势如破竹地嵌入糖块,牙龈和牙床如愿感受到牛奶的甜美;随之而来的,还有大粒花生被嚼开后溢出的浓郁油脂香。口中大嚼,“吧唧”有声,回过神时,只剩齿缝里残存的一点奶糖渣和花生渣,让舌尖不舍地勘探、回味。

就像金秋是瓜果收获的时令那样,采买过年的糖果是孩子们的丰收日。糖果不结在树上,结在百货公司和国营商场的透明橱窗里,那金灿灿红彤彤绿莹莹蓝幽幽的糖果哟,对孩子们而言是何等炫目的丰收盛景!

回到家,糖果倒进白瓷大盘里,再撒上一把炒香的瓜子。孩子小小的手满满抓一把,手心里饱胀的触感,心里的快乐就像在糖果山里打了个滚、在糖果海里扎了个猛子,奢侈得有点不真实。此刻,大人们如何训斥“少吃两块,还吃不吃饭了”,都是徒劳的——大人们的年夜饭在鸡鸭鱼肉的推杯换盏里,孩子们的年夜饭就在这聚宝盆一样的糖果堆里。

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爱吃糖了呢?是糖果遍地有售不再稀罕的时候吗?是我开始朝九晚五工作奔波的时候吗?是我担忧身体发福买了体重秤回家的时候吗?回忆不起来了。

酒心糖、巧克力糖、果汁软糖、润喉保健糖、健齿口香糖,还有各种我读不懂名称的外国进口糖,我知道,它们满载着糖分,在人体内激起多巴胺的分泌,而让人产生“快乐”的感觉。道理我都懂,但就是很难从中寻得快乐。

我是后来慢慢才摸到一点门道的。

那次,我在高铁上,前面坐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孩和她的妈妈。小女孩在车厢里尖叫着跑来跑去,乘客的目光让年轻的母亲羞红了脸。她一把拉过小女孩,教训了一通,把她按在靠里的座位里。

刚刚喧闹的车厢突然安静得有些尴尬了,我反而有些无所适从,下意识地摸进裤兜,却掏出一块糖——就是网购赠的糖,我出门前随手揣在裤兜里。我抬起头,发现前面座椅靠背上方,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正盯着我。准确地说,盯着我手里的糖。

我捧糖在手:小朋友,要吃吗?她的眼睛亮了起来,随即望向她的妈妈。年轻的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我微笑点了一下头,又摸着小女孩的头:说,谢谢叔叔!小女孩脆生生地重复了一遍,从我手里拿过糖,嘿嘿笑着开始剥糖纸。

她白胖胖的手指撕起糖纸并不灵便,但丝毫没有假手他人的意思,一番功夫之后终于成功把糖送到嘴里,脸上漾起开心和满意。兜里还有一块糖,我也掏出来递过去。

妈妈叮嘱她:别吃太多,放起来等会儿再吃。她便接过来,揣进衣服上的小兜里。她双手捂着装着糖的小小衣兜,就像护住一件最宝贵的珍宝,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。

她肯定不缺糖吃。那她为什么那么快乐?我忽然想到,那是因为这糖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叔叔,是一个礼物,是一份惊喜,是充满陌生视线的世界里突然绽放出的笑容和善意,就像我从卖家那里收到这些礼物一样,就像我新婚的朋友们恪守遥远的风俗带给我喜糖一样。

糖纸里的糖,衣兜里的糖,包在世界里的糖,包在命运里的糖,不知道是什么口味,但它一定是甜的,给你不期而遇的甜美。这种喜悦本无所谓大人还是小孩。

回味着小女孩的笑容,我开始留心各种糖,有形的,无形的。我依旧不是个嗜甜的人,但却想遇见许多兜里有糖的人;如果可能,我也想做一个兜里永远有糖的人。

准备着,

给那路遇的陌生人一颗,

愿你开心;

给那久不曾表白的长辈一颗,

说声爱你;

给那初见的晚辈一颗,

做个受欢迎的叔叔;

在红彤彤的节日给每个人一颗,

代替一句吉祥如意

这一小块糖,甜不了你的人生,却是我对你甜甜的祈愿;这种祈愿,叫做祝福。

(原标题:夜读 | 如果可能,我想做一个兜里永远有糖的人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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